苏昭手下动作一顿,恐他听差,又道一遍:“民女是说小夏大人。”
沈砚点头,“夏临断不能挪动,我便也留下陪他,若夜间发热,也好多个帮手。”
苏昭终于明白起初自己的奇怪之感来自何处。
就算医馆不便去,若只为治伤,以沈砚身份,他可选之处万千,再不济还有季有然,用“只能来此”几字,实在言过其实。
如今他不仅需要治伤,还得留宿。
那可供选择之处显然受限。
所以他从一开始,就不是为了治伤而来!
是为了留宿!
苏昭禁不住瞪向他,但言辞客套:“大人实在抱歉,小店窄陋,如今又填了小尤,恐无处安置大人。”
“苏掌柜,那日清晨来店中搜找,我听手下通报,苏氏牙行,上下两层,共五间房,如今您一间,您的伙计们两间,夏临一间,怎会无处安置在下。”
苏昭咬牙,“大人,其余那间是杂室,纷乱不堪。”
“无妨,我只有个歇脚之处便可。”沈砚浅浅笑着,一派自如,笑涡又现,温润似玉,又磊落无垢。
不知他出自何意,又无力回拒,苏昭只能沉默。
“如此,便打扰苏掌柜了。”沈砚示礼。
“不敢。”苏昭从唇齿挤出字句。
恰在此时,一道声音插入:“沈大人果然在此处。”
两人回头,季有然斜靠门边。
才散伙不久的几人又汇聚一堂。
长福和尤松吃过饭便盛了些给夏临端去。
堂内只剩苏昭、沈砚、季有然三人。
季有然道:“我去大理寺寻你,门吏说,你大战了大理寺一众侍卫,救个罪犯跑了。”
苏昭惊诧望向沈砚。
“哪有这么夸大其词。”沈砚瞥他一眼。
“差不了太多,我只是换套说辞。”季有然喝着鱼汤,满足叹道:“真是人间绝味,苏掌柜牙行别做了,改开饭堂吧。”
苏昭没接,心下对沈砚借宿之举有了几分初判。
想来他是与大理寺有了龃龉。
不,不对。
他沈氏一族权大财广。
还至于让自家公子流落街头?
他定是有他谋求。
苏昭打住了自己冒出的片刻同情,重绷警惕。
“你和裴老头不一直都是暗搓搓的互相膈应,怎么今日倒明刀明枪的冲撞起来了。”季有然转问沈砚。
“他伤夏临。”沈砚言简意赅。
“如今好容易在大理寺累出的一点威望,这下又泡汤了吧。”季有然的语气不似惋惜同情,倒像幸灾乐祸。
“大理寺不同往日,这点威望不要也罢。”沈砚冷寂道:“此次他主动发难于我,不过是识破了我对他的试探罢了。”
裴寺卿虽不知他在转运时暗使的招数,但私约季有然,惊动刑部等诸多举措,警敏如他,也该参透。
因此使了这么一出杀鸡儆猴。
挑起自己与大理寺的对立,无非是担心刑部在探查突袭案时,他从中应和。
那么由此推断,裴寺卿定与袭击者有所勾连。
沈砚继续道:“夏临去查了账册,并没有琵琶的登载,想来仍在淮水楼中。
裴寺卿知道夏临查账册一事,却不知他在找寻何物。
对方派了死士捉拿小尤姑娘,显然此物极为重要,两方通连只是时间问题。
一会儿夜深,我便去淮水楼,以防夜长梦多。”
苏昭忙道:“我随大人同去,正巧将小尤的身籍和那妈妈谈拢。”
“我说沈大人怎么前脚被撵出大理寺,后脚便来了苏掌柜的牙行,你这夜间要去风月场所之举,若住在沈府,怕是沈大学士能连夜请出家法。”季有然恍然大悟。
苏昭也通悟。
沈氏家风严穆,尤其沈砚的父亲内阁大学士沈徽章,更是守礼遵节。
如此倒是能稍解他留在牙行之意。
“那我也随你二位同去。”季有然道:“不过若太晚,恐怕得留宿在苏掌柜这。”
他说得太过顺当,以至于苏昭一时没反应过来,好半天才想起来反驳:“季大人,我这儿一共五间,都已住满。”
“那料是有沈大人一间,我二人挤挤。”季有然泰然自若。
“季大人,你又没被撵出刑部,何必跟我凑热闹。”沈砚道。
“因我这几日行径,我家尚书大人不许我轻举妄动,如果被他抓住三更半夜遛回定是又一通教训,还不如索性外宿。”季有然理直气壮。
“民女这是牙行,不是客栈。”苏昭咬牙切齿,顿了顿,又补一句:“也不是医馆和
“苏掌柜,夏临旁边这间可有人住?”季有然站起身,兀自道。
“这间……”
“这间是空的诶。”季有然透过半掩的门探一眼,冲沈砚勾了勾手,“沈大人意下如何?”
沈砚笑着摇头,但对苏昭又一礼,“多有叨扰。”
待季有然在房中遛了一圈又归,苏昭已然认命。
眼下夕暮未尽,夜色尚浅,还不到淮水楼开张的时候。
“不如沈大人讲讲那桩与淮水楼有关的贪墨案子,左右也是消磨时间,我和苏掌柜也帮着分析分析。”季有然吃饱喝足,闲适倚靠,对着沈砚道。
沈砚道:“本也打算对你们说的,毕竟这桩案子与如今的情形,到底有没有瓜葛,实难判别。
那还是我在荆州的事,你们也都有听闻,荆州那年大水,朝廷急拨赈灾钱银物资,起初当地发来的陈报,都是物银已发,万事可控的吉论,朝中也便未引起什么注意。
却不想一位灾民冒死上京,敲登闻鼓,痛陈当地民不聊生,死伤无数的惨状,更有贪官横行,把持药材粮食,高价售卖。
陛下刚登位不久,深感震怒,急传在邻近任职的我前去求证,我才踏入荆州,便是一派人间炼狱。”
苏昭耳边又响起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声。
街头巷尾尸身陈列,孩童啼哭,黄泥堆叠,污水倒灌。
沈砚沉郁的声音继续响起:“我奉圣命,斩除抬价的药商,又惩治与他勾连的官员,然而随着深查,却发现这场水灾,天意难违,更是人祸助推。
荆州本就三面环江,两年前朝廷下令修筑水坝,却有人从中作祟,将建材以次充好,是以酿成大祸。
然而就在刚有眉目之时,陛下忽传密令,命我处理另一桩急务,不得已我将这桩案子转交给了前来接替之人。
待我再度返回荆州,案件已然告破,那造下罪孽的商贾已被诛灭,用以平复百姓之怒,当时的荆州进入灾后重建阶段,百废待兴,又万物可期。
然而,就在三天后,我遇见了抚瑶,准确说是她偷潜入我的府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