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进入孟冬,气候逐渐转凉。金黄的杏叶在秋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落,公主府内的景致也随着季节的更迭换上了新的风貌。
翠儿与苏邑昭伺候楚慈换了身新的月牙色丝锦常服,配以象牙白发簪,整个人看上去温婉灵动。
翠儿在一旁笑道:“殿下今日这一身可真是好看,若是叫外头的那些公子们瞧见了,定要为之倾倒!”
楚慈对着铜镜整了整发髻,嘴角微微上扬,带着几分调侃的白了她一眼道:“倾倒?那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福分了。”
苏邑昭从炕几上端起一碗新茶递过去,楚慈伸手接过,快速啜了一口,迫不及待道:“走吧。”
“这就走了?”翠儿一脸不可置信地跟上去,“殿下还没用早膳呢!”
楚慈脚步不停,边往外走边道:“不了,我去寻母君一道用膳。”
“殿下等等,奴婢这就去给您备车。”
楚慈之所以如此着急,是因为今日她要“逮”一个人。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她那神秘的姒妇——世子妃柳姝宜。
柳姝宜出生于汴南柳氏,是个出了名的美人,肤腻如瓷,一双含情目好似能说话,只消一眼便能摄人心魄。作为家中的第九个女孩儿,上下清一色的全是姊妹,所以自小便被教养得端庄温婉。初见之时,楚慈着实被惊艳了一把,听闻自己要有这位姒妇,心中还颇为期待,想着能与之成为手帕交,共谈诗画。可谁承想,这柳姝宜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。即便是嫁入世子府,也仍旧保持着这份清冷,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,鲜少与人往来。
汴南土地肥沃,每年出产大量谷物,柳氏三代统领汴南,不仅掌握着饴糖的制作秘方,其出产的饴糖作为稀有物更只为王室与诸侯贵族提供。奈何柳氏一族男丁缘浅,到了柳姝宜父亲柳泽这里,不论是正妻还是妾室所出皆无男丁。如今柳泽已年过七旬,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无奈只得将这饴糖制法授于一众女儿。经过数年的调教,柳泽的是十一个女儿里,唯有柳姝宜与其八姊真正掌握了这饴糖技艺。
而柳姝宜会嫁到滁国,全赖其父柳泽所致。柳氏虽富甲一方,但一直无人在朝中为官。柳泽深知,要想让家族长盛不衰,就必然得找个强大的靠山。恰在此时,柳泽得知消息,说滁王正在为长子求娶正妃,于是便在心中打起了算盘。一来,滁国乃诸侯国中的大国,世子将来定是要继承王位的;二来,如今自己的女儿已掌握了饴糖技艺,等同于手握着家族命脉,这婚事必由他亲自把关才行。寻常人家他自是看不上眼,可门第太高的,人家又未必瞧得上。这世子妃之位,说出去好听,但实际上不过是个摆设,毕竟将来世子登基,后宫佳丽三千,又怎会独宠她一人。可话又说回来,即便只是个摆设,那也是诸侯国君的女人,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。再者说,柳姝宜嫁过去,有了滁国的庇护,柳氏一族的地位也能跟着水涨船高。权衡利弊后,柳泽决定放手一搏。
照柳泽最初的打算,其与正妻满氏所生的第二个女儿,亦在家中排行第八的柳孟宜最为合适。这柳孟宜样貌可人,自幼便十分讨柳泽欢心。可谁承想,就在议亲的前夕,这柳孟宜竟突然生了场大病,虽侥幸捡回一条命,但身体却大不如前,且整日病恹恹的,全无往日的精神。柳泽见状,自是心疼不已,无奈之下,只得写信求滁国谅解,待柳孟宜好转后再定婚期。
然天不遂人愿,这柳孟宜的病症不仅不见好,反倒是日渐沉重,最终竟香消玉殒。满氏打击过大,始终不愿承认爱女亡故之事,柳泽拗不过她,只得下令将此消息对外封锁了起来。可眼瞅着滁王那边催得紧,柳泽悲痛之余,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了庶出的柳姝宜身上。
柳姝宜虽为庶出,但自幼聪明伶俐,加之其母汴氏在柳家地位不低,所以并未受过什么委屈。且因着其八姊之事,柳泽心中愧疚,待她更是比旁人多了几分疼爱。是以,当柳泽提出要将她嫁到滁国时,她并未有过多的犹豫。
一路想着柳姝宜的事,马车不觉间已行至世子府。楚慈下了马车,心中暗自思量,这柳姝宜平日里足不出户,自己想要见上一面都难,今日可得好好把握母君替她安排的机会。
来到花园,一眼便瞧见了正坐在亭中品茗的柳姝宜。她着一身紫阳白芷纹锦缎斜襟褙子,底下是白玉色镶边褶子裙,发髻高挽,尽显高贵温婉。楚慈一面想着怪不得自己那长兄会被迷得七荤八素,一面快步上前,笑道:“慈儿见过世子妃,问世子妃安好。”
柳姝宜礼数周全地起身,笑吟吟道:“殿下客气了,快坐。”
侍女奉上茶水,楚慈也不拐弯抹角,直接道:“今日前来,实则是有事相求于世子妃。”
柳姝宜闻言,也不惊讶,唇角带着端庄的微笑,温柔和气道:“殿下但说无妨。”
楚慈道:“慈儿府上有一从寻花堂带回的侍女,名唤红裳。这红裳也是个命苦的,自幼失了双亲,流落辽东,一晃过了及笄,吾便想着替她寻个好人家。奈何……”
柳姝宜目光闪了闪,直接道:“殿下直说便是。”
楚慈见她听出自己话中的深意,也不藏着掖着,索性直言道:“奈何这红裳身份特殊,慈儿怕贸然行事,会招来祸端,所以才来请世子妃相助。”
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楚慈谨慎道:“听闻世子妃母族的八姊抱憾病故,吾想请世子妃让红裳暂代八姊之名,入汴南柳氏族谱,好为其寻个庇护之所。”
柳姝宜似乎一点也没有不悦,直直的看着楚慈,等着她说下去。
楚慈见她没有直接拒绝,稍稍舒了口气,继续道:“慈儿明白这事恐有不妥,只是这红裳如今处境危险,若不尽快寻个庇护,恐会有性命之忧。”
柳姝宜蹙起眉头,似有不解,楚慈乃一国公主,从小到大身边侍女无数,如今却会为了一个寻花堂出身的侍女不惜亲自相求。再者,她所求不是别人,恰是自己母族那位病逝不久的八姊柳孟宜。柳孟宜之事,除了柳府中人,也就只有楚王与楚夫人知晓。楚慈当下一语点破,显然是得了楚王与楚夫人的授意。如此可见,那侍女的身份定有不可告人之处。
柳姝宜不傻,既然楚慈找上门来,这事断不是她能拒绝的。可阿父在她出嫁前千叮咛万嘱咐,切不可让他人知道八姊之事。
见柳姝宜沉默,楚慈补充道:“今日也是得了父君之意,慈儿才敢前来惊扰世子妃。父君的意思是让世子妃母家先认下红裳,过些时日,以世子妃的名义,将其送进宫中。待时机成熟后,再由母君出面,将红裳收为养女。”
听到这话的柳姝宜慢慢抬起头,目光正对上楚慈,似渐渐明白了,嘴角浮起一抹隐晦的笑意,转而道:“殿下可还记得国君的那位左媵?”
楚慈微微一愣,她对那位左媵确有印象。
大沣实行媵制,诸侯娶妻时,女方需以兄之女和妹妹陪嫁,这些陪嫁的女子被称为媵娣。若女方为同姓诸侯,则媵娣需以兄之女与妹妹随嫁。而媵妾又被细分为:嫡夫人、右媵、左媵三个等级。嫡夫人为尊,左右媵次之。
此左媵曾是母君,也就是楚夫人的陪嫁。因着生得貌美,虽只是个媵妾,但因着国君的宠爱,一时间在后宫也是风头无两。可谁承想,这左媵也是个没福气的,怀胎十月,生产之际竟遭遇了难产,不仅孩子没保住,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。事后国君伤心之余,曾扬言,再不立媵妾。
柳姝宜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,目光紧紧盯着楚慈的反应。
楚慈回想至此,隐隐觉得柳姝宜话中有话,却一时捉摸不透。
——
日中,楚慈在楚夫人宫中,一边叫侍女端来茶水,一边絮絮叨叨方才与柳姝宜之事。
“……世子妃问我记不记得父君的那位左媵。”楚慈从侍女手里接过茶碗,仰头一饮而尽,“母君觉得她这话是何意?”
“除此之外呢?”
“除此之外?”楚慈愣了一下,随即两手一摊道:“没别的了。”
而楚夫人心里,此刻已有了大概。宫中的那位左媵曾是她的同族陪嫁,按年岁算,若那左媵腹中的女孩儿没死,也差不多该及笄了。
想到此处,楚夫人开口道:“若把红裳以左媵女儿的名义入册,呢?”
楚慈眨巴眨巴眼睛,似懂非懂道:“母君的意思是……”
楚夫人缓缓道:“红裳的身份敏感,你父君的那位左媵,当年因难产而死,孩子也没保住。这事虽然过去多年,但宫里宫外知道的人不少。不如就对外宣称,红裳与那左媵长得颇有几分相似,你父君见其容貌,心生怜悯,遂认作养女,也好慰藉那左媵的在天之灵。如此一来,红裳的身份便有了合理的解释,既能护她周全,又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。”
“好主意!这样一来,红裳不仅有了名分,能名正言顺地进了宫,还能得到父君的庇护,真是一举多得!”楚慈拍手叫好道。
楚夫人微微含笑,嘱咐道:“你且回去,莫要声张,待我与你父君商议后再做定夺。”
楚慈还没来得及应下,楚赢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,“听闻你今日去了世子府?”
楚慈见是他,笑道:“怎的,我去不得?”
楚赢转身朝着楚夫人行了礼,慢吞吞地走到旁边坐下,道:“倒也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好奇你怎的会突然想去世子府?”
楚慈一脑子不明所以地盯着他,问:“你来这里,就为了问这个?”
楚赢深怕被瞧出心思似得,连忙移开视线,拿起桌上的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,道:“自然不是,只是随口一问罢了。”
楚夫人坐在那儿,对儿子的来意心知肚明。今日是她以自己的名义约了柳姝宜在世子府见面,想必楚赢也没料到去的人会是慈儿,这才急冲冲地赶来一问究竟。
楚慈瞧着楚赢这欲盖弥彰的模样,忍不住揶揄道:“世子应该不是在担心我吧?”
楚赢被戳穿心思,面上有些挂不住,轻咳一声道:“胡说什么,我不过是随口一问。”
楚慈直接拆穿他,嘻嘻笑道:“放心,我去世子府是得了父君和母君的同意的,没欺负你的爱妃。”
楚赢咳嗽一声,掩盖尴尬道:“莫要胡说,我只是担心你贸然前去,会惊扰到世子妃。”
楚慈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,笑的肩膀直抖,扭头对着楚夫人道:“母君,你瞧瞧,这人还是我那长兄吗?”
楚夫人心情甚好,呵呵笑道:“好了,你就告诉你长兄吧,免得他心神不宁的。”
其实也怪不得楚赢会担心。
柳姝宜与楚赢相差十岁,当年她刚过及笄一年就嫁来了辽东。起初楚赢对这桩婚事并不上心,毕竟身为一国世子,婚姻大事本就又不得自己。虽说他这么多年也见了不少名门贵女,但都没了下文。一直到大婚当夜,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新妇的“真面目”。虽说之前就有传闻,说着汴南柳氏之女生得貌美如花,但真正见到时,还是被惊艳了一把。柳姝宜的美,不似那些庸脂俗粉,叫人一眼难忘。
婚后的楚赢对自己的这位夫人总是小心翼翼地。除了年龄差,柳姝宜在他眼中,就像一株柔弱的小白花,需得细心呵护才行。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,就惊扰了她。
今日他本在宫中与父君商议政事,得知楚慈去了世子府后,心里那叫一个忐忑。要知道,自打柳姝宜嫁过来,楚慈就没少往世子府跑,但每次都被他以各种由头拒之门外。他倒不是怕楚慈会对柳姝宜不利,只是自己这妹妹自小就像个皮猴似得,让人操心的很,只怕柳姝宜应付不来。
楚慈将一席话说完,楚赢这才明白过来,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了下来。他看向楚慈,正色道:“既如此,那这事便交由母君与父君定夺,你我就莫要再插手了。”
楚慈撇了撇嘴,不情不愿道:“知道了。”
楚夫人见一双儿女这般模样,忍不住笑出了声,“好了好了,时候不早了,你们且回去歇着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