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昭王闻之大喜。苏代此请,既合邦交之利,又显孝悌之心,正合他招揽贤才、以仁德示天下的心意。他当即慷慨下诏:赐予苏代黄金千斤、精美丝帛千匹、仆役婢女百名,专供其归乡探亲及沿途用度;另拨付黄金一千斤及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无数,作为其游说列国、打通关节的资费。昭王大手一挥,言道:“先生此行,所费几何,一应调度,皆由先生自行裁夺,寡人绝不过问,但求功成!”这份信任与权力,可谓极重。
更令苏代动容的是,昭王命内侍捧上一个镶嵌金边的紫檀木小盒,亲手开启。盒内黑丝绒衬底上,静静躺着一块美玉。此玉通体莹白无瑕,温润内蕴,更令人惊叹的是其雕工,将象征丰收吉祥的穀纹(一种类似漩涡状的纹饰)刻画得繁复而灵动,线条流畅如神授,显然是宫廷御府珍藏的稀世珍品。昭王郑重地将玉璧递到苏代手中:“先生,此璧乃寡人心意,请代献于尊亲,聊表寡人对高堂的敬意。”
苏代双手恭敬地接过玉璧,触手生温,光华内敛。他仔细端详,感受着玉璧传递的沉甸甸的君王情谊,心中感慨万千,深深一揖:“臣,代父母叩谢大王厚恩!”随即,在昭王殷切的目光相送下,苏代登上了饰有燕国徽记的华贵轩车,庞大的车队缓缓驶出蓟城,踏上了征程。
此行首站乃是魏国大梁。苏代凭借其卓绝的口才和对天下大势的精准把握,成功说服了魏王加入燕国主导的合纵阵营。紧接着,车队西行入韩,苏代在新郑的韩王宫中纵横捭阖,剖析利害,终使韩王也点头应允,与魏、燕同气连枝。完成这两项重任后,苏代的心,早已飞向了故土——东周洛邑。
车驾进入东周地界,离洛邑城越来越近。苏代的心情也愈发复杂,既有近乡情怯的忐忑,更有对父母容颜的无限思念。他下令庞大的车仗队伍放慢速度,在后面徐徐而行。自己则仅挑选了五名最信赖的亲随,换上快马,扬鞭疾驰,率先向洛邑城奔去。他需要一点时间,一点空间,以最本真的姿态,去触碰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。
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洛邑城,并未惊动官府。苏代在城中寻了一处寻常客馆安顿下随从,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粗布商贩衣裳,洗去铅华,收敛锋芒,像一个真正的归乡游子,独自一人,踏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,向记忆深处的东阳里走去。
时值午后,洛邑的街市依旧带着几分慵懒。快到东阳里巷口时,一个熟悉而臃肿的身影映入眼帘——正是姬光。多年不见,姬光显然发迹了,一身绸缎衣裳,虽也作商人打扮,但用料考究,腰间佩玉,趾高气扬。他正腆着愈发肥硕的肚子,从一家肉铺里踱步出来,显然是铺子的主人。姬光一抬眼,也认出了苏代,不由得愣在当场,眼神中充满了惊愕。
苏代心中虽记着早年姬光与陶噲合伙对自己百般刁难的旧事,但时过境迁,自己如今眼界心胸早已不同,更念及同乡之谊,正欲上前,拱手打个招呼。然而,姬光那双势利的眼睛,已在瞬息间将苏代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:花白的鬓角,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风尘仆仆,全无半点富贵气象。姬光的嘴角立刻向下撇去,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轻蔑的冷哼,下巴高高抬起,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洁之物,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扭,目不斜视地从苏代身边昂然走过,留下一个充满鄙夷的背影。
苏代看着他那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,只是淡然一笑,心中并无波澜。世态炎凉,他早已习惯。他整了整衣襟,继续朝着那个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家门走去。
远远地,便望见自家那熟悉的门扉前,几缕阳光斜斜洒下。父亲苏亢,满头银丝如雪,正盘腿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,与里中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闲话家常,享受着午后难得的暖阳。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,但腰背似乎还挺直着。
苏代心头一热,快步上前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唤道:“父亲!”
苏亢闻声转头,浑浊的老眼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,骤然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!他猛地从地上站起,动作竟有些踉跄,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,一把紧紧抓住苏代的双臂,上下打量着,声音哽咽:“代儿!是代儿!我的儿啊!你…你可算是回来了!这些年,你…你究竟去了哪里?为何…为何连一封书信也不曾寄回啊!我和你娘,只知道你跟一个人去了燕国,从此便如石沉大海,杳无音讯!你…你这个孩子啊!”老人粗糙的手掌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臂,仿佛怕他再次消失。
苏代感受着父亲手上传来的力道和温暖,眼眶也微微发热,低声道:“父亲,是孩儿不孝。这些年漂泊在外,身如飞蓬,居无定所,加之连年烽火,道路阻隔,音信难通。让父亲母亲日夜悬心,担惊受怕,是孩儿之过。”
“回来就好!回来就好!”苏亢眼中泪光闪烁,只是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,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,仿佛要将儿子这些年缺失的模样,一次看个够。他紧紧拉着苏代的手,生怕他再走掉似的,转身朝屋内激动地喊道:“快出来看看!看看是谁回来了!”
屋内的苏母徐贞闻声,正疑惑间,苏代的兄弟苏昌、苏厉及他们的妻子嬴婉、郑妤也都纷纷走了出来。一时间,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惊喜的呼声和重逢的欢笑。母亲徐贞拉着苏代的手,泪眼婆娑,细细端详;兄弟们拍着他的肩膀,询问别后情形。久违的亲情温暖,驱散了苏代一路的风尘与心头的孤寂。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,吃了一顿虽然简朴却无比温馨的团圆饭。席间,苏代只谈些路途见闻,对在燕国身居高位、奉王命出使等事,只字未提,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纯粹的亲情。
饭后,大哥苏昌、大嫂嬴婉和四弟苏厉、弟媳郑妤各自带着孩子告辞回家。苏代留下,陪着父母在堂屋说话。昏黄的灯光下,母亲徐贞看着苏代身上那身普通的粗布衣裳,再想到他这些年杳无音信,心中愈发认定儿子是在外闯荡不易,碰了壁才归乡。她心疼地拉着儿子的手,柔声道:“代儿啊,看你这一身……在外头这些年,吃了不少苦头吧?唉,若是外面艰难,不如就回来吧。咱们家如今虽不算大富大贵,但还有些薄产,几亩田地,铺子也有些进项,怎么也够你衣食无忧的。一家人在一起,平平安安才是福。”
苏代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,心中暖流涌动,却只是神秘地微微一笑,宽慰道:“母亲切勿为孩儿担忧。”
一旁的父亲苏亢,也以为儿子是羞于提及在外的不顺。为了缓解儿子的“窘迫”,他接过话头,语气温和而包容:“是啊,代儿。这些年为父在外奔波行商,也算攒下些家底。最近生意上正缺得力的人手,你回来正好,也能帮为父分担些。至于从前……咳,”苏亢顿了顿,似乎不愿触碰某些往事,“从前为父说过的那些话,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。都过去了,一家人能团圆,都平平安安的,比什么都强。田地铺子,总有你的一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