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渊换下湿透的黑色内衫,裹上黑金相间的文武袍。柔软华贵的锦缎之下,是一层贴身坚韧、隐泛冷光的玄甲。
他端坐在云浮商会分店那过分宽敞、却空寂得只余他一人身影的大堂里,手中捧着一盏热茶。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。
茶水……
他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、清澈得近乎奢侈的液体,指尖感受着那一点难得的温热。
不愧是云浮商会那位手眼通天的主人,富倾诸界。在这般时节,竟也舍得拿出此等珍物待客。
今日,是枯水纪两千五百二十一年。
自水神失踪已逾三千载,天地水行崩坏,江河湖海枯竭,水属术法几近断绝传承。大旱绵延千年,灵气随之变异,滋生出令修行者闻之色变的异化灾厄——“灵骸”。
水,早已成为比灵石更稀罕的命脉。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,离渊的心绪却沉入更深的寒潭。水神之后,又有几位主神接连消失……这摇摇欲坠的五界天渊,还能撑多久?
大堂内落针可闻,只有杯中茶水的热气无声升腾。这份难得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。
一道微弱的赤色流光穿透紧闭的门扉,如同活物般,精准地悬停在离渊面前的茶桌上。
流光散去,露出一面由纯粹火息凝结的、巴掌大小的精致镜面——正是云浮商会主人花烬染惯用的传讯方式。
镜面如水波荡漾,并未映出花烬染本人那慵懒带笑的面容,反而清晰地呈现出一幕动态的景象:
正是烬烟工坊那狼藉的战场中央。画面里,云漓那道银发、覆着狰狞面具的身影,正被一团凭空燃起的、带着奇异金红色泽的炽热火焰包裹。
那火焰没有丝毫毁灭气息,反而像一层流动的、温暖的屏障。火焰中心,隐约可见一枚古朴的黄铜齿轮钥匙在急速旋转,散发出强烈的空间波动。
下一瞬,画面中的火焰猛地向内坍缩。
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火苗,连同其中的人影,在万分之一刹那,彻底消失在原地!
只余下几片被高温瞬间灼得卷曲、闪烁着幽蓝冰屑的龙鳞碎屑,打着旋儿,缓缓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画面到此戛然而止。火息镜面“噗”地一声轻响,化作几缕青烟消散。
离渊端着茶杯的手,骤然僵在半空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杯中的茶水依旧清澈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变得极其可怕的脸色。
那双金瞳深处,晦暗不明的思绪被一种纯粹的、足以冻结空气的暴怒彻底取代!
“咔…嚓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。
他手中的那只价值连城、在枯水纪堪称无价之宝的细白瓷茶杯,杯壁上先是出现一道蛛网般的裂痕,紧接着,在他五指无意识的、恐怖的力量碾压下,瞬间化为齑粉。
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珍贵的瓷粉,顺着他的指缝淋漓淌下,滴落在昂贵的黑金石地板上,发出“嗤嗤”的微响,升腾起一小片白雾。
那点温热,此刻却像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理智。
跑了。
又让她跑了!
在他眼皮底下,在花烬染的地盘上,借助着不知名的空间秘术和陆吾留下的那枚该死的钥匙!
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狂怒、任务失败的耻辱、以及某种更深层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躁郁之火,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,轰然在他胸腔内爆发。
墨玉禁步上的裂纹仿佛受到刺激,骤然蔓延开一丝,识海边缘那低语声陡然放大,如同无数冰冷的蛇在嘶鸣缠绕,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——”
离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刮起的寒风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,带着浓烈的血腥味。
他猛地站起身!沾满茶水与瓷粉的手掌在身侧虚空中狠狠一握。
“裁罪!”
嗡——
紫黑色的雷光撕裂空气,三尖两刃刀裹挟着暴戾的雷霆,瞬间出现在他掌中。
刀身雷纹狂闪,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,仿佛随时要彻底爆发。
离渊看也未看那狼藉的地面和淌落的茶水,更无暇顾及是否会因此得罪富倾诸界的云浮商会。他眼中只剩下方才画面里最后飘落的那几片带着冰屑的龙鳞。
冰冷的金瞳锁定了一个方向——那是空间波动残留最强烈、指向性最明确的方位。
一股足以冻结神魂的杀意混合着近乎失控的混沌气息,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。
“九幽追魂,雷殛无间。”
一声饱含戾气的古老咒言从他口中迸出。离渊整个人瞬间被刺目欲盲的紫黑色雷光吞没。
那雷光并非向外爆发,而是急剧向内坍缩、凝聚。
“嗤啦——”
一声仿佛空间被撕裂的锐响过后,原地只留下一团剧烈扭曲、滋滋作响的狂暴紫黑色雷云,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、令人心悸的焦糊与空间撕裂的味道。
雷云在万分之一秒内坍缩成一个点,随即彻底消失不见。
空寂的大堂内,只剩下地板上那滩渐渐冷却的茶渍和细碎的瓷粉,以及空气中残留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雷霆余威和毁灭气息,无声地诉说着司法战神那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。
空寂的大堂内,只余下茶渍与雷霆的焦糊味。而在数百里之外,一片被蚀瘴侵蚀得如同巨大骸骨的枯木林上空,空间猛地撕裂。
一团狂暴的、滋滋作响的紫黑色雷云凭空炸开。恐怖的威压瞬间降临,下方扭曲的枯木被逸散的雷弧扫过,瞬间化为焦炭飞灰。
雷光向内坍缩,显露出离渊的身影。他周身雷息尚未完全平息,金瞳如同淬火的寒冰,死死锁定前方——那里残留的空间波动如同黑夜中的灯塔,异常清晰。他甚至能感知到那几片带着独特冰屑气息的龙鳞,就在前方不远。
“找到你了。”离渊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裁罪刀嗡鸣作响,刀尖直指前方一片看似平静、实则空间微微扭曲的洼地。
他一步踏出,身形再次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紫电,裹挟着焚灭一切的怒意,直扑目标。速度快到极致,连空气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。
然而,就在他即将冲入那片洼地的瞬间——
“轰!轰!轰!轰!”
毫无征兆地,他下方的焦黑土地猛地炸开!不是一道,而是数十道、上百道。
粗壮如千年古树、裹挟着刺骨玄冥寒气与狂暴蚀瘴的幽蓝水柱,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苏醒,自干涸的大地深处狂暴喷涌而出!
这景象太过骇人!在这大旱千年、江河断绝的枯水纪,在这被蚀瘴吸干了所有水分的骸骨之地,竟凭空爆发出如此恐怖、如此精纯、如此磅礴的水行之力?!
离渊瞳孔骤然缩成针尖,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怒火。
巨大的冲击力与蚀骨的寒意瞬间将他前冲的势头硬生生截停。
裁罪刀爆发出刺目的紫雷,疯狂劈斩格挡,将袭来的水柱炸成漫天冰晶水雾。但水柱的数量实在太多,蕴含的力量更是远超他的预估.
每一道水柱都沉重如万钧山岳,撞击在护体雷铠上,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,震得他气血翻腾。蚀骨的寒气更是无孔不入,疯狂侵蚀着他的神力,试图冻结他的经脉!那水中蕴含的阴寒切割之力,仿佛能撕裂神魂。
“不可能!这力量……!”
离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,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困惑,“如此规模的水系法术……绝非寻常!她从哪里得来的力量?!”
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:失传的禁忌秘术?某种强大的水系遗宝?还是……与那些失踪的水系强者有关?
但眼前这力量之纯粹、之磅礴,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记载。
就在他心神剧震、防御出现一丝迟滞的刹那——
“昂——!”
一声苍茫而威严的龙吟响彻天际!
那被裁罪刀斩碎的漫天水雾与冰晶并未消散,反而在洼地上空急速汇聚、压缩、凝形.
一条由最纯粹的玄冥寒流与蚀海瘴气共同构成的、长达百丈的恐怖水龙瞬间成型!
水龙通体幽蓝深邃,鳞片闪烁着玄冰与蚀瘴的寒光,巨大的龙眸是两团燃烧的冰焰。
它甫一成型,便带着冻结神魂、湮灭万物的恐怖威势,巨大的龙爪撕裂空气,朝着下方渺小的离渊,狠狠拍下。
这一击,蕴含了云漓积蓄的怒火、被追捕的屈辱、以及那神秘力量爆发的极致威能.空间仿佛都被这一爪冻结、拍碎!
离渊怒吼,裁罪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雷光,法天象地的虚影在他身后疯狂凝聚!
他倾尽全力,一刀斩向那遮天蔽日的龙爪!
“轰隆——!!!”
无法形容的巨响。
紫黑色的雷光与幽蓝的玄冥寒潮猛烈碰撞、湮灭!爆发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巨环横扫而出,将下方大片的骸骨枯林夷为平地!
僵持只持续了一瞬。
离渊的刀罡在那无孔不入的渗透与冻结之力下,如同遇到克星,寸寸崩碎。法天象地的虚影发出一声哀鸣,瞬间黯淡溃散!
“噗——”
离渊如遭重锤,鲜血狂喷而出!裁罪刀脱手飞出,深深插入远处的焦土。
他整个人被那无可匹敌的巨力狠狠拍中,如同流星般砸向地面!
“轰”大地被砸出一个深坑,烟尘弥漫。
离渊躺在坑底,全身骨骼仿佛散架,五脏六腑移位,经脉被玄冥寒气侵蚀得刺痛欲裂。
冰冷的泥水混杂着血腥味涌入鼻腔。视野一片模糊,金色的瞳孔涣散,意识如同风中残烛,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。
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,他模糊的视野里,捕捉到了那个缓缓降落在深坑边缘的身影。
青面獠牙的面具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格外狰狞。
赤足轻点地面,离地三寸,悬浮在泥泞之上,足踝的金环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光。
几朵由纯粹烬火凝成的、栩栩如生的火焰梅花,正轻盈地环绕着那赤足飞舞,驱散着周围的烟尘与寒意,带来一丝诡异而妖艳的暖意。
是她们。
云漓……还有花烬染。
云漓缓缓落下,赤足踏在离渊身侧的泥地上,溅起点点泥泞。她半蹲下身,冰蓝色的眼眸透过面具的眼洞,冰冷地、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,打量着坑底这个失去意识、狼狈不堪的司法战神。
花烬染依旧悬浮在不远处,慵懒地唆了一口烟枪,淡紫色的烟雾缓缓吐出。她眼睛微眯,饶有兴致地看着云漓的动作,红唇轻启,声音带着一丝玩味:
“小漓儿,你打算怎么办?”
烟枪点了点坑底的离渊,“这位战神大人,可真是……锲而不舍呢。还有这手玩水的本事,啧啧,真是让姐姐我大开眼界。”
云漓的目光从离渊染血的唇角、破碎的战袍、紧锁的眉头扫过,最后落在他颈间那半枚若隐若现的冰玉璎珞上。
蓝色的瞳孔深处,无边疯狂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如同冰海下的暗流汹涌奔腾。
她缓缓开口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:
“摘下面具,”她指了指自己脸上那狰狞的枷锁,“然后……”
她的视线猛地抬起,越过花烬染,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,直指那九重天阙之上,那个端坐于伪神王座的身影,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:“拿走我的一切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不再看坑底之人,刚欲起身离开这片狼藉之地。
异变陡生!
就在她起身的刹那,一道冰冷的银光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,猛地从离渊垂落的手腕处弹射而出!
“咔哒——!”
一声清脆而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响起!
一副造型奇特、闪烁着秘银光泽、铭刻着无数细密雷纹的银色手铐,如同拥有生命般,一端已经死死铐住了云漓纤细的手腕。而另一端,则在电光火石之间,被离渊那只原本看似失去知觉的手,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清醒与可怕的执念,精准地、决绝地铐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!
锁链绷直!
离渊紧闭的双眼并未睁开,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偏执的、胜利般的弧度,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。
他用尽最后的气力,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地砸在云漓耳边:
‘我看你……还怎么跑——’
他喉头滚动了一下,气息彻底断绝般微弱下去,但最后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:
‘……我会……一直……跟着你的……’
话音未落,他头一歪,彻底昏死过去。唯有那副连接着两人的银色手铐,在昏暗的光线下,闪烁着冰冷而牢固的光芒,如同一条无法挣脱的命运锁链。
云漓僵在原地,难以置信地看着手腕上那冰冷的镣铐,又看向另一端铐着的、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男人。
那强大水系法术带来的短暂优势,瞬间被这该死的束缚打破。
花烬染叼着烟枪,微微睁大了那双妩媚的眼睛,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给惊住了,随即,一丝看好戏的、极其玩味的笑意在她眼底弥漫开来,她吐出一个烟圈,悠悠道:
“哦豁……这下,可真是……有意思了。”
枯木林一片死寂,只有几朵烬火梅花,还在无声地燃烧、飘落。而那条无形的锁链,已将他们紧紧相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