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离盛京,八月二十一。
将军夫人顾清瑶已经缠绵病榻大半个月了,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一点风寒就似要压垮身子一般,整日昏昏沉沉。
为了冲晦气,大将军穆辞早早就将操办中秋宴席的事情交给了儿媳柳氏,并嘱咐要大办。柳氏出身尚书府,自小便习管家,操办府宴可谓是信手拈来,气氛热闹,忙中有序,府中上下赞不绝口,穆辞也有了将账簿与对牌钥匙交予柳氏的念头。
穆辞下朝回来,江姨娘便伺候着换了朝服,吃完饭,喝了一杯热茶,这才仿若后知后觉地问道:“夫人今日如何?”
江姨娘脸上露出一抹愁容,“不大好,府医来瞧过了,说是生了郁病,长久下去怕是不成了。”
“她整日颐指气使的,生的哪门子郁病。”穆辞有些恼火,“不过是说了她几句,就这般受不了,我看,这将军夫人她还是别做了!”
江姨娘心中暗喜,却还得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:“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,夫人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,阿琅的婚事,要不就随夫人心意吧,莫要因为我们母女伤了您跟夫人的感情。”
“我的女儿,便是王公贵族都嫁得,就算低嫁,也要是个高门大户,哪能由着她做主,嫁个白身去!”穆辞说罢,就转身吩咐小厮,“去跟柳氏说,这几日若有他府的宴席,让她领着阿琅去,做长嫂的,合该帮忙掌掌眼,好好物色下妹妹的婚事。”
江姨娘顿时喜笑颜开,“多谢将军,妾身明日便让绣娘上门,帮阿琅做几身衣服,好在宴席上为咱将军府争口气,觅一个如意郎君。”
两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,却再未提及顾清瑶。
……
八月二十七,顾清瑶与穆辞之子穆文韬回京。他自前年起,就奉旨出任漳郡郡守,漳郡远离京城,偶尔回京述职才能跟家里人聚一下。这份差事,是顾清瑶极力主张的,跟穆辞想要儿子留京任职相悖,这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心结所在。
柳氏许久不见丈夫,此时见了面,先是哭了一场,惹得穆文韬急忙劝哄,这才破涕为笑,不由对顾清瑶更多了些怨怼。
“你看你都瘦了好多,真不明白为何母亲一定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,咱们一年都见不了几次,每次你都来去匆匆的,我这两年,可是受了不少白眼,都讽我不得你心,连个孩子都没有。”一想到自己的处境,柳氏又红了眼睛。
当年穆文韬离京赴任时,她原是想跟着的,但柳夫人不忍女儿离得那么远,再三劝阻,柳氏只能留在京城。但穆文韬身边得有人伺候,因此柳氏便将身边的一个一等丫鬟抬了通房,随穆文韬一起去了漳郡。前些日子穆文韬传消息回来,说那丫鬟生了一个儿子,在漳郡收的另一房妾室,肚子也有了动静。想到自己嫁进来快三年却始终无所出,心里对顾清瑶的怨恨更甚。
嫡子未出,就已经有了两个庶子,这让她在京中那些贵妇面前如何抬得起头。
“都怪母亲,让我们夫妻二人生生受着离别之苦。”穆文韬搂住柳氏,“好在漳郡虽远,却还算繁荣,过几日我去求岳母,允你同我一起去,我如今在漳郡也算站稳了脚跟,她也能放心些。”
说着,看了一眼柳氏的肚子,调笑道:“你是我的正妻,我自是爱你的,至于孩子,她们虽比你早生,但都是庶出,日后是要喊你作母亲的,何必在意。我非长子,父亲不也是更看重我?我一直盼着你早日给我生个嫡子呢,这几日爷好好疼疼你,定要你出不了院门!”
柳氏闻言羞红了脸,夫妻二人嬉闹了一番,穆文韬这才想起问顾清瑶的情况。
得知顾清瑶病重卧床,穆文韬便携柳氏去了顾清瑶的院子。
……
顾清瑶躺在床上,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。她能感知到穆文韬和柳氏的到来,却睁不开眼睛。
“我瞧着母亲怕是没几日了。”穆文韬说着,脸上却没有哀愁,反而生出一丝喜悦,“若是母亲去了,我就能以丁忧的名义在京守孝,多待些日子,说不定,还能祈求陛下恩准我调回京城任职,漳郡再好,终究比不上京城。”
眼看柳氏似被说动了,穆文韬弯下腰,跟顾清瑶说:“母亲,你坑害我们夫妻,还搅得府中不得安宁,若您还认我这个儿子,就去了吧,也算是为家里做最后一件善事!”
说罢,便带着柳氏走出去,低声吩咐下人断药。
顾清瑶眼角滑落两行热泪,她这一生,终究活成了笑话。
她原是淑宁长公主与探花郎顾衍之女,是从小被捧在手心,在十四岁遇到穆辞那年,她的人生却走向了另一条岔路。
彼时的穆辞,只是淑宁长公主封地江州的一名千户,顾清瑶随顾衍巡视城防军的时候,与他一见钟情。长公主拗不过她,见穆辞虽出身一般,但不卑不亢,前程可观,便默许了。穆辞也算争气,一年内连跳三级,在顾清瑶十五岁那年风风光光迎娶她进门。婚后,穆辞为了挣更大的前程参了军,慢慢的,他爬得越来越高,不可避免地卷入党争,成为了二皇子的党羽。
党争是残酷的,期间,长公主和顾衍不幸罹难,兄长顾清尘断了双腿,郁而自尽。后来,太子被废,二皇子立为储君,穆辞也晋封护国大将军,一时间,将军府门庭若市。
这些年,为了穆家兴盛,顾清瑶可谓是殚精竭虑。儿子穆文韬不善武,于是弃武从文。穆辞想要儿子在京任职,顾清瑶却极力反对。京官多为世家子弟,穆家没有底蕴,极难出头,不如外放,若取得不小的功绩,便可被召回京,业绩加身,何愁前程?更何况如今将军府势头正盛,为了避免树敌,外放可偏安一隅,以待来日。可穆文韬不想吃苦,无论顾清瑶如何劝说,他都不愿,最后,顾清瑶只得亲自面圣,为穆文韬求来外放的圣旨,穆文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赴任了,却也让他们母子生了嫌隙。
穆辞庶子庶女不少,她从未苛待。顾文琅是穆辞最宠爱的江姨娘所生,性子被宠得有些骄纵,为了她出嫁后不受夫家委屈,顾清瑶主张低嫁,为她选了一个有才情、踏实稳重的寒门子弟,可顾文琅心比天高,看不上寒门,一哭二闹的,再加上江姨娘的枕边风,穆辞也对这样的安排渐生不满,与顾清瑶大吵一架,还在江姨娘的添油加火下,说了极重的话,顾清瑶一口气提不上来便晕了过去。
顾清瑶称病后,穆辞将掌家大权给了江姨娘,在江姨娘的暗示下,府医开的药质量参差不齐,生生将她的身子拖垮了。期间,穆辞从未看过她,就像府中没有她这么个人,如今,听到亲生的儿子这么说,顾清瑶悲从心起,自己操劳一生却不得善终。
弥留之际,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若是能重来,她定不要重蹈覆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