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王稚登在玩月桥上夜奏横笛没完没了,“吵烦”了幽兰馆中的马湘兰及薛素素二人。她俩遣使家僮去告诉王稚登——若再吹奏,就开始恨他了。王稚登于是审时度势,展开了强大的心理攻势。并且让家僮稍话,若不出来见他,就吹一夜笛子。
家僮很快把话捎回幽兰馆。二位主娘听后,都皱了皱眉头,没有再说啥。由于时日不早,二人收拾一番便上床入睡。正值夜定之时,万籁俱寂,悠扬的笛声越发显的清幽和高亢。二人各躺一榻,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眠。偌大一座幽兰馆,被这舒缓的笛声所充斥。
这时候,王稚登吹奏的是古曲《落雁平沙》。世人听到的都是琴曲,但王稚登却用笛子来吹奏,别有一番风味。听着这天籁之音,二人渐渐进入一种不可自拔的状态。脑海中展现出一幅恬静优美的水墨彩色画卷,在那秋高气爽的日子里,黄昏将至,在一池烟波浩渺的湖畔,风拂平沙,云霞万里,白沙围绕着湖水,湖水轻舔着白沙,安详恬静,蒙蒙如霜。一群大雁排成“人”字型从远方飞来,在空中“啾啾”的鸣叫着,一些轻落于沙滩,一些在低空盘旋。马湘兰与薛素素二人已渐入佳境,手拉着手走在这沙滩上,软软的白沙抚摸着她俩那如绵的双脚。两只灵雁飞起来,轻轻落在她们的肩膀上,彼此深情的看着。慢慢的,这些白沙、灵雁、水波、围岸、及二人被这渐浓渐暗的暮色所吞没。
马、薛二人一动不动,假装入眠,其实心中各自有一团烈火在燃烧,燃烧着各自的渴望和情欲。最后二人再也憋不住了,突然有声音响起。
“这么较劲!难道真要吹奏一宿吗?”这是马湘兰的声音。
“这么执着!难道他就不知疲惫吗?”这是薛素素的声音。
二人不约而同喊叫起来,道:“太——过份了!太——令人难受了!我想……”由于彼此听到对方说话,都突然止了声。然后听到床板“吱呀”二声,二人折身坐起来。
这时,一曲《凤求凰》沐着夜色、伴着月光飘飘荡荡,从临河窗棂缝隙中挤进来。扑打在屋内的器物上,在屋中四散开来,如一双温柔的大手,抚摸着二位主娘那驿动烦燥的情怀。那音律拿捏的准确到位,忽高忽低,忽缓忽急,显得格外的动听悠扬。把马湘兰、薛素素二人“拍打”的毫无招架之功,更无还手之力。薛素素这时遣出家僮,道:“你再去玩月桥一趟,告诉那个夜吹人,再这样吹奏,主娘一年也不会见他!”
家僮很快把音信捎到了玩月桥,笛声终算停息了。家僮转身欲回时,王稚登突然抓住她的衣臂,道:“稍等,把这墨书捎给你家主娘。”说着,从一小巧行箧中取出文房四宝,置于玩月桥上。他席地而坐,展开一张彩绢,趁着月光,片刻功夫便挥毫书就。阴干叠整后递于家僮。
家僮回了幽兰馆,刚进屋,便把墨书高高举起,如同举着一面小旗。马、薛二人借着入户的月光都看到了。马湘兰见此道。“这位无名公子哥真有意思!竟然捎回一纸墨书,真把自己当‘人物’了!”薛素素道:“黄鼠狼给鸡拜年——肯定没安好心!估计书写的内容不是骂你,就是骂我。咱不如不看,直接碎了。”
马湘兰笑道:“一纸墨书而矣,它不会吃人,也不会咬人,何必那么害怕?不管写啥内容,瞅瞅还能长到身上揭不下来?”薛素素也笑道:“姐姐先看内容,若有骂人之语,我现在去桥上凑他一顿!让他屁滚尿流,尝尝驰马挟弹女侠的厉害!”马湘兰道:“妹妹不必如此,何必劳神伤身?”说罢,二人点上台烛,怀着忐忑之心展平这一纸墨书,原来上面用汉隶书写着一首古体四言诗歌谣:
月色朗朗,稀宿煌煌,笛音知愚,载心梵响。
欲行溯流,难求楫桨,朦胧伊人,凭栏映眶。
芦苇荡荡,青荇苍苍,念似淙水,汩汩流淌。
欲弃尊容,雀跃俗墙,眶中伊人,闯入心上。
暮色茫茫,小暑刚刚,情潮滚滚,鼎沸翻江。
欲寄秋雁,殷勤书往,心上伊人,何日梦双?
大胆热辣的古体四言诗句,借景抒情,感情层层递进,最后猝然迸发,把二人看的脸现红晕,面颊滚烫,禁不住用阔袖挡住含羞的面容,怕对方看到自己的破绽。
马湘兰顺手扯下薛素素挡在脸上的阔袖,挑逗似的笑道:“装什么羞的,就那么一回事,你没有经见过?”薛素素也毫不示弱,乘机把马湘兰挡在脸上的阔袖也扯下来,反驳道:“姐姐是情场老手,收到彩笺无数,看到这些‘小虾小米’送来的墨书,都不足为怪,懒得看了。”二人又斗了一会,马湘兰道:“这公子哥仍在玩月桥上站着,若咱俩不见,他定会再想别的办法‘招引咱们姐妹俩’,你看这下一步,怎么应对?”
薛素素看看马湘兰,道:“姐姐是情场高手斗敌顽,我无计可施,听你的!叫我干啥我干啥,若令我东行,腿肚子立马朝西。”马湘兰笑了笑,道:“多日不见,素素贫嘴功夫长了不少,跟哪个公子哥学会的?”薛素素道:“素素没有公子哥,只有千金姐姐。这功夫——都是跟着千金姐姐学的。有其姊必有其妹嘛。”
马、薛二人在斗玩之间,院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扣扉声。古语道“越是怕,狼来吓。说曹操,曹操到”。本在两难之际,又响起扣扉声,这就更难了。马湘兰道:“素素妹去开门,你是巾帼女侠,一女抵仨儿,我在后院保护你,若有异情,你咳嗽三声为暗号。我放‘黑子’保护你。”这黑子,就是那条大黑狗。
素素看看马湘兰,又看看家僮,虽有“女侠”称号,此时夜不观色,实在也没有胆量去开门。只好对家僮道:“你去开门,若有异情,你咳嗽三声为暗号,我在后院保护你。”
家僮看看二位主娘,没有可以再推卸之人,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了。家僮蹑手蹑脚先到街门后面,贴耳于门上听动静。这时扣门声又响了,家僮壮着胆子问:“谁——”门外人答道:“我——吹笛追梦人。”家僮也听出来了,道:“我家主娘都休息了,再说了她们也不认识你,天色还这么晚了,客家明天再来见我家主娘吧。”那人道:“见了就认识了。明月为证,今晚正当时。”
家僮左右为难,正欲回头请示时,看到马湘兰、薛素素已悄悄立在背后,家僮用眼神问计,马湘兰打个手势,意思是“开门吧”。家僮手快,转身开门,只听“吱”的一声,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进门户来。说时迟,那时快,马、薛二人立马退缩回垂花门,闭了棋盘门。把家僮与王稚登二人挡在二道门外。
马、薛二人迅速转身绕到棋盘门一侧,透过小小的扇形窗户问道:“你是何方神人公子,竟然夜闯坤府,这样礼貌吗?你还有规矩吗?”那奏笛人作揖道:“二位主娘,实在冒犯,本人乃江南凡客王伯谷。”马湘兰心中暗震一番,此人早有所闻,显的有点谦恭起来。薛素素天不怕地不怕,信口道:“冒充大员来看姐姐的人多了!谁知道你是不是王伯谷,说不准还是张伯谷、李伯谷呢。掏出凭据来。”马湘兰在一边“打摆”着道:“公子哥彬彬有礼,举止谦谦,岂是那些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?”
王稚登听到素素之言也不生气,而是弯腰从行箧中取出一枚“公状”来,并递予马湘兰。道:“这是我在帝都任职时,留下来的‘贱宝贝’,本欲扔掉的,今夜又派上用场了。”马湘兰借夜光接了一看,果真是江南大才士王稚登。她迅速开了门,把王稚登让进茶室,三人围几而坐。茶间,马湘兰道:“王大人才高八斗,声威江左,光临寒舍,是马湘兰的福气。可直接扣门,何必‘独立玩月,笛声催人’呢?”王稚登道:“这都是听了陆弼的‘劝’呀。他说马四娘人长的漂亮,可脾气是‘烈性马’,说兑人就兑人,把他兑的直不起眼、抬不起头。我是被陆弼之言吓怕了,不敢贸然造府,只敢吹笛引凰。”
马湘兰“呵呵”笑起来,道:“对付陆弼这种没有‘正形’之人,多兑他有好处,免得他跳的太高,摔了自己。陆弼怎能与王大人相比呢?”王稚登夺主斟茶,帮二位主娘斟满。道:“这位美娘,我怎么没有见过呀!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仙?还是从月亮上下凡的嫦娥?”
素素闻后脸有点热红,很不好意思,道:“谢谢王大人的赞美,在下薛素素,小字润卿,吴门人氏。以后还需要王大人多多提携,多多关照!”王稚登道:“哪里!哪里!五湖之域皆姐妹,四海之内即兄弟,不必这么客气。看看我,刚才就毫不客气的喧宾夺主,帮二位主娘斟茶了。”
马湘兰笑道:“这是男人的气量,也是男人的风度!更是护花、爱花的表现,哪里是‘喧宾夺主’呀!”王稚登道:“马四娘这话我耐听!女人嘛,就要把自己视为永不凋谢的鲜花,从头到脚都浸着丰韵及美雅,什么时候都是傲人无限,香韵十足!”马湘兰道:“对,对!王大人这话我们都爱听。不过,把我们女人比作鲜花,这是古人之言,没有新意。不如把我们比做青兰或质兰,更合我们的性格。”
提到兰,王稚登便来了精神。道:“马四娘诗画一流,下笔如有神。不若书兰一丛,留作纪念。”马湘兰道:“王大人才是真正的诗中豪杰,画中英雄。如此浮夸马湘兰,小女受之有愧,实在不敢接受。天色太晚,光线又昏暗,不若明天动笔,画兰相送。今晚,咱们以兰为魂,赋诗尽兴,怎么样?”王稚登附和道:“好!这个办法好!高雅而不流俗,好玩而不亵渎。”
马湘兰从角落里捧出一盘兰草置于桌案上。接着道,“这兰草品种繁多,色香各异,要想品透首先要了解它。常见的兰草有春兰、惠兰、建兰、寒兰、墨兰。其中春兰杂香扑地,惠兰一茎九花,建兰四季常神,寒兰青紫冰剑,墨兰人斋共馨。”她指着兰草道,“这一盆即为惠兰,看着是多么的温馨可爱!”
王稚登道:“既然吟唱兰草,谁也不能认怂了。从谁先开始呢?”好久没说话的薛素素突然袭击,来了一句,道:“我有个好办法!一人说一个带数字的成语,谁的数字加起来最小,谁最先吟唱,以此类推往后排,好不好?”薛素素刚说罢,马湘兰抢先道:“千真万确。”薛素素道:“百万雄兵。”王稚登倒有点难了,思索一会道:“千万别走。”
薛素素争论道:“不行,王大人说的不是成语,这是一句话。再说一个,准成。”王稚登道:“你们两个把好说的、数字大的都抢光了,论到我说时,怎么可能超过你们?”马湘兰道:“王大人此话不妥,成语中所含数字比大小,按说谁先说谁最亏。我先说我倒说的最小,掉进素素妹挖的坑里了。”
王稚登想了好一会儿,突然道:“我想起‘成语’来了,这个成语中的数字可比你们俩说的大多了。”故意停了停,吊她俩的胃口,“记得《宋史·乐志十四》中有这样一句话:‘亿万斯年,福禄攸同’。没错,我的成语是‘亿万斯年’!”马湘兰、薛素素二人心中暗惊一番。马湘兰道:“如此偏僻之典,竟然被王大人挖出来,还能说出原始出处,可见王大人学富五车、才识非凡!下面我抛砖引玉,吟《咏兰》诗一首。”马湘兰喝几口淡茶,吟道:
萋萋复萋萋,岁岁散玉脂。
莫道讨谁喜,只因更阅己。
薛素素皱一皱眉头,稍稍思索,吟道:
青青复青青,夜夜对寂灯。
落寞浑不怕,心稳亦从容。
王稚登似平常一样,轻松吟道:
幽幽复幽幽,时时香满楼。
念思赛春荇,弥漫白玉舟。
王稚登刚吟罢,薛素素道:“姐姐的诗借兰言己,有孤傲自洁之味,让人难以接近。王大人的诗有些深奥隐晦,难以准确解释。但有春荇、白玉舟这些实物,感觉意境很美。在眼前展现出一幅春暖人间的画卷,在这个画卷中能看到浮烟的春河、浮动的春荇、荡漾的白玉舟,真的太美了!这么多思念,如春荇般把白玉舟团团围困,久久不愿散去。‘时时香满楼’中的楼——应该是幽兰馆;‘思念白玉舟’中的舟——应该是指湘兰姐,你看她白白净净端端正正,多像一尊浮于水面的白玉舟。我吟的就不说了,意思浅显易懂。”素素说完,自个先“嘻嘻”笑起来。这个“奇葩”的诗解,说到了王稚登的心坎上,此刻他的脸上泛着红光,有丝丝难为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