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川大长公主被这么一打岔,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快得让人抓不住痕迹。
她脸上重新挂起浅笑,顺着话头道:“是了,人老了,记性也差了。瞧着贺小姐便觉得亲切,想是缘分。”
深深地看了贺锦澜一眼,那眼神意味深长,却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只端起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。
贺锦澜垂下眼帘,心头却绷得更紧了。
刚才临川大长公主那一瞬间的失态,她看得分明。
惠州白氏……
看来这潭水,远比她想象的更深。
又闲话了片刻,几位公主和王妃便识趣地起身,向太后拜年请辞。
殿内很快安静下来,只剩下袅袅的檀香和侍立在角落的宫女太监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太后脸上的慈笑淡去了几分,显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。
她没再看贺锦澜,只是微微侧身,一只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,漫不经心地划过身旁紫檀木雕花案几的边缘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殿内静得落针可闻,只有那指甲划过木头的“沙沙”声,一下,又一下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敲在贺锦澜的心尖上。
“澜丫头,”太后的声音终于响起,直接砸了过来,“说吧。今儿早上,你怎么就跟墨尘凑到一块儿入宫了?”
她终于转过脸,目光落在贺锦澜脸上。
来了!贺锦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就知道,这事瞒不过太后。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狂跳,她站起身,走到殿中,对着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,然后才抬起头,语速平稳地开始讲述:
“回太后娘娘,事情是这样的。今日一早,臣女随母亲永定侯夫人一同乘车入宫,给娘娘拜年。行至朱雀大街时,人马车轿实在太多,拥挤不堪。臣女所乘的马车,不知怎地,竟与母亲的马车走散了。”
她顿了顿,观察着太后的神色,见太后只是平静听着,才继续道:“臣女当时心急如焚。年节入宫拜见太后娘娘,乃是天大的恩典,若是迟了,实为大不敬。可那朱雀大街拥堵得水泄不通,臣女的马车进退不得,车夫也束手无策。
眼看时辰一点点过去,臣女情急之下,想到端王府离那条街不远。端王殿下身份贵重,又深得陛下信任,他的车驾入宫,或许能有优先通行的便利。”
贺锦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:“臣女一时没了主意,便斗胆命车夫转道去了端王府。想着求见端王殿下,看能否借殿下一点威仪,走个捷径,以免耽误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辰。”
“哦?”太后眉梢微挑,不置可否,“然后呢?墨尘就让你上车了?”
“是。”贺锦澜点头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凝重起来,“端王殿下允了臣女所请。可就在殿下车驾驶至长锦桥附近,眼看就要入宫时,却被人拦下了去路。”
“何人如此大胆?”太后声音依旧平淡,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。
“是奉国公府邓家的大少爷邓骁,以及邓家小姐邓幽幽。”贺锦澜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名字,没有半分迟疑,“他们乘坐一辆极其宽大奢华的驷马紫檀车,强行别在桥头狭窄处,堵住了所有去路。邓少爷态度极其嚣张,纵容家奴呼喝驱赶其他车辆行人,言称此路乃是奉国公府所有,旁人皆需让道。端王殿下的车驾行至,其家奴竟也敢出言不逊,阻拦车驾!”
“端王殿下下车后,邓骁非但不行礼,反而出言不逊,质问殿下为何挡路。邓小姐更是当众对殿下言语轻佻。”
贺锦澜略过了邓幽幽那声“端王殿下”的痴唤,只用了“言语轻佻”四个字带过,但已足够让太后明白其中意味。
“殿下如何处置?”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殿下震怒。”贺锦澜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,仿佛又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刻,“殿下先是厉声训斥邓骁阻塞御道横行不法之罪。邓骁犹自狡辩,态度狂妄。殿下便不再多言,直接出手!”
她深吸一口气,“殿下动作快如闪电,臣女只觉眼前一花!殿下先是单手扣住邓骁挥出的手腕,只听得‘咔嚓’一声脆响,邓骁的右臂便被殿下生生折断!邓骁痛极惨嚎,殿下却并未停手,紧接着一拳直击其面门,打得邓骁鼻梁塌陷,鼻血如同泉涌,瞬间喷溅而出,糊了满脸满身!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摔倒在地,哀嚎不止!邓家那些豪奴,被殿下目光一扫,便吓得魂飞魄散,跪地磕头如捣蒜。”
贺锦澜一口气说完,殿内死一般寂静。
仿佛能听到邓骁骨头断裂和鲜血喷溅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。
太后静静地听着,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。
直到贺锦澜说完,她才端起手边的茶盏,轻轻用杯盖撇了撇浮沫,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:“奉国公府邓家……哼。是有那么几分嚣张的本钱。”
她语气平淡,仿佛在评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“仅次于哀家娘家孙氏的门阀嘛,底气自然足些。”
这话轻飘飘的,却让贺锦澜心头一寒。
太后这是在敲打?还是在陈述事实?
她放下茶盏,目光重新落在贺锦澜脸上,那锐利似乎褪去了一些,带上了一丝庆幸。
“亏得你这丫头当时没落单,跟着墨尘的车驾。否则,以邓家那对兄妹的混账性子,你孤身一人被堵在那里,少不得要受那起子人的腌臜气。”她顿了顿,问道:“可吓着了?”
贺锦澜抬起头,眼神坦然地迎上太后的目光:“回太后娘娘,未曾。臣女当时光顾着看端王殿下动手了。动作很是利落。”
她甚至微微抿了下唇,仿佛在回味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。
太后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里,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。
她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雍容,只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:“没吓着就好。”
拿起案几上一块精致的点心,随意地捻了捻,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:“奉国公府若要告状,自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去御前哭诉喊冤。咱们娘儿俩,且看戏罢。”
那语气,仿佛邓家父子在她眼中,不过是一场闹剧中的跳梁小丑。
贺锦澜心头微松,连忙躬身:“是。”
“坐着吧。”太后随意地挥了挥手。
贺锦澜依言重新坐回太后下首那张明黄锦垫的椅子上。
她知道,这位置,今天怕是轻易挪不动了。
果然,没过多久,慈明宫外便响起了太监尖细悠长的通传声。
第一批前来给太后拜年的外命妇,到了。
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,七位身着各色诰命服的贵妇人,在引路太监的引领下,垂首敛目,屏息凝神,鱼贯而入。
她们整齐地跪倒在殿中铺着的厚厚绒毯上,齐声高呼:“臣妇等叩见太后娘娘!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康泰,新春吉祥!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
行礼完毕,在太后温和的“平身”声中,七位命妇小心翼翼地站起身,垂手侍立,恭敬地等着聆听太后的训示。
然而,几乎是在她们站起身的那一刹那,七双眼睛,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,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同一个点上——太后凤榻下首,那个端坐在明黄色锦垫上的年轻女子!
贺锦澜!
永定侯府的大小姐!
她怎么会在这里?还坐在那个离太后如此之近的位置上?
她腕子上那对水头绝佳的翡翠镯子,分明是太后心爱之物!
还有她脸上那平静淡然的神情……
她何时回京的?太后为何如此看重她?
震惊、愕然、探究、难以置信……种种复杂无比的情绪,如同汹涌的暗流,在这七位见惯风浪的贵妇眼底飞速地翻滚。
太后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,脸上挂着雍容笑意,温和地与这几位命妇说着话,询问着各家的情况,赏赐下压岁荷包。
整个过程中,那七道目光,如同黏在了贺锦澜身上,几乎要将她洞穿。
贺锦澜端坐如仪,背脊挺直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。
她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,眼神平静地落在前方虚空处,仿佛感受不到那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审视。
但这仅仅是个开始。
第一批命妇带着满腹的震惊和疑惑退下。
很快,第二批七人又进来了。同样的参拜,同样的流程,同样当她们起身看到太后下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,那如出一辙的惊愕目光!
然后是第三批、第四批……
贺锦澜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炙烤的展品。
每一批新进来的命妇,目光都像是新添的炭火,一层层地叠加在她身上。
她们虽然都极力维持着表面的恭敬,但那眼神中的意味,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,扎得她坐立难安。
整个上午,贺锦澜就如同被钉在了这张椅子上。
她强迫自己维持着端庄的姿态,唇角那抹浅笑几乎要僵硬在脸上。
殿内暖炉烧得极旺,熏香缭绕,她却觉得指尖冰凉一片,后背的衣衫似乎已被冷汗浸湿。
偶尔,会有胆大些的命妇,在向太后回话时,借着话头,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贺锦澜。
“这位……想必就是永定侯府的贺大小姐吧?瞧着真是气度不凡,太后娘娘好眼光。”
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诰命,脸上堆满笑意,眼神却精明地打量着贺锦澜。
贺锦澜立刻抬眼,目光飞快地掠向主位上的太后。
见太后只是嘴角噙着淡淡笑意,眼神平和,并无不悦之色,她才微微颔首,声音温婉:“夫人谬赞了。臣女蒲柳之姿,全赖太后娘娘慈爱垂怜。”
又有一位年轻的侯夫人,掩口笑道:“贺小姐瞧着身子是大好了?这精气神儿,可比前些年瞧着强多了!太后娘娘洪福庇佑啊!”
贺锦澜再次抬眼,看向太后。
这次,她敏锐地捕捉到太后指尖在凤椅扶手上极其细微地轻轻叩了一下。她心领神会,知道太后不想多提她养病之事,便浅笑着避重就轻:“劳夫人记挂。托太后娘娘洪福,如今已无大碍了。”
每一次回答,她都字斟句酌,既不失礼数,又绝不逾越半分。
像一个提线木偶,所有的言语动作,都先以太后那细微的神色变化为风向标。
这份在巨大压力下展现出的察言观色与谨慎应对,让暗中观察的太后眼底,掠过一丝满意。
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一品诰命夫人们,个个盛装端坐。紫诰霞帔,金玉满身。
贺锦澜唇角噙着合宜的笑意,目光安静扫过这济济一堂的命妇。
真多啊。
她心中极清晰地冒出这个念头。
仿佛永定侯府后花园春日里那一片片肆意的野蔷薇,密密匝匝,开得盘根错节。
这些簪缨世家结成的巨网,荫蔽着自家富贵,却也沉沉地压在黎民百姓头顶。
甚至连那金銮殿上的皇权,也被它丝丝缕缕地掣肘。
贺锦澜清楚地记得,前世端王登基,第一道决策便是“抬新贵,压旧阀”。
那时的雷霆万钧,犹在眼前回荡。
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。
不知是哪位老夫人刚献了礼后退下,太后尚未开口点下一位,殿门处却传来轻微的环佩撞击声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。
所有人的目光,有意无意地,都被这声响引了过去。
永定侯夫人裴氏,终于在吉时将尽时才匆匆踏入慈明宫正殿。
她身上那件新制的绛紫色金线牡丹缠枝纹宫装,在午后斜射入殿的光线下,华贵得几乎刺眼。
金线暗绣随着步伐流转变幻,织金银丝在衣料表面流转着璀璨珠光,通身气派惊人。
入殿前,她大约理了好几次发髻上的嵌宝累丝大金凤钗,步态调整得沉稳端庄,脸上也堆起了无可挑剔的笑容。
然而,这笑容在她抬眼望清太后身边那一抹清影的刹那,如同被冰雪骤然封冻,凝固了一瞬。
隔着半个正殿的距离,隔着袅袅升腾的熏香烟气,裴氏眼底一瞬间的错愕茫然,被贺锦澜看得清清楚楚。
裴氏的目光定在她脸上,像是在辨认一个碍眼的物件。
贺锦澜心中毫无波澜,面上甚至对着母亲的方向,微微提了一下唇角。
下一瞬,裴氏眼中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。她加快步伐,穿过殿内让开的人丛。
“臣妇贺裴氏,叩见太后娘娘万福金安!”裴氏声音温婉柔亮,屈膝大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