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末,京中尚书台东阁,寒气未散,墙角那株腊梅刚冒出第一簇黄。
顾之骁一袭乌袍立于文案前,袖中藏着一册薄本,封皮用的是极寻常的粗麻布,边角还被火星熏过,微微焦黑,却比朝中那些雕花藏书更沉稳更醒目。
——《仓契魂志》。
“你说,这一册,是南江府山下小村自定之仓规?”尚书仰面坐在条几后,白须如霜,指尖摩挲那封皮,眉头微蹙。
“正是。”顾之骁不卑不亢,“其地仓不藏税粮,仅收民粮;其制不循郡规,仅守契文;民众以工抵劳,以粮投仓,仓主不得自封,首签以名、末签按印,名曰‘魂契’。”
“自立之制,自生之魂。臣认为,此制虽小,却非偶然,或可先行试点,以应当下‘分郡定田’之议。”
尚书一时未语,阁内三位长吏却先后挑眉。
“顾大人,你这是说要以村规上政堂?”
“下头自定规则,朝廷如何制衡?”
“更何况,你既言‘仓魂’,那可牵扯信仰与教化……此法成不得?”
顾之骁不慌,手指轻点桌上薄本第三页:“此志第三条有述,魂不属神,只信人言。仓以契起,契以信传。其魂者,非鬼神之名,乃村民共守之约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仓者,以藏粮为体,以信任为骨。若朝廷不能先示信于民,如何得民心?”
话音落处,尚书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。
沉吟半刻,他缓缓开口:“三县制议已久,既如此,便准你所奏——”
“神农仓试点为先,由你牵头,向户部提三地名候选。”
“是。”
顾之骁顿首,退身。
可他转身时,目光却落在案侧那卷刚递上来的折子上——
封面批注正赫然写着:
“——姜曼之,荐为新郡粮改首辅官。”
他眼神微顿。
这名字,如雷贯耳。
那人,终究也要入场了。
……
神农村东,槐井山下。
二月初二,春龙抬头。
林晚烟照例清晨起灶,刚将豆腐皮晾上屋檐,就听得毛球“汪”一声,跳到了门槛边。
她披着半旧斗篷走出去,只见门前一封红口小信正落在竹篓上,落款处却无名。
她将信展开,手指一顿。
【奉尚书台令,命神农试行制初为仓魂,特设“丰田制”南域试点之一。三月初,将派使入地观测。】
她不由吸了口气。
“……来得比我想的快。”
她转身入屋,从箱底翻出那本她誓要写完的《丰田制草创志》,墨迹未干,页角甚至还有灰尘,她手指一点一点地描过边角,像是抚着什么秘密兵器。
“仓有魂,要活。”
“但人……得先信得过。”
她喃喃说完,忽然想起什么,叫了声:“豆包!”
“哎!”豆包提着半篮刚摘的豆苗进来,头发里还粘着草籽,“林姐姐你又要忙啦?”
“嗯。”林晚烟接过篮子,“你去村头喊喜子、小满,把西地的分田册也取来,顺便让老赵头准备人手——接下来要修新版‘仓魂墙’,这次得写上十年用的字。”
“要写‘十年’啦?”豆包眨巴着眼,咧嘴一笑,“林姐姐是要成村里最长寿的女掌柜吗?”
林晚烟也笑:“那你想不想做村里最能种地的小当家?”
“想!”豆包毫不犹豫。
“那就快跑!”她扬手,“这次不是骗你吃豆腐,是要你学怎么种地种出新官儿来!”
……
与此同时,神农村西边地头,却起了波澜。
杜小满家后院,那一排刚筑起的粮棚此刻门闩已断,几袋新收的黄豆被撕破,撒得满地皆是。
她娘坐在门槛边,红着眼对村老赵满堂哽咽:“昨夜后山来了四五个流民,说是讨口饭吃,我爹想着让他们歇歇脚,谁知半夜趁我们睡了,砸了棚,抢了粮!”
“这要搁早几年,丢就丢了,可现在……那粮是按魂契分的,是全村共养的命粮啊!”
赵满堂脸色铁青:“你可还记得几个样子?”
“记不清了……”杜小满也哭起来,“我爹说他们是青柳村那边逃过来的,说村里被闹了兵役,全家都跑了……”
“那边离我们不过十里。”
沈砚之不知何时到了,目光落在满地豆粮上,语气冰冷:“若不立制,今夜来四个,明夜就敢来四十个。”
“仓规不可空设,村防不可松懈。”
他转身看向赵满堂:“召集村中壮劳丁,立刻设立边防登记点,旧东山碉堡修缮为岗哨,轮换执守。”
“记住——防饥者,非挡人,是护己。”
赵满堂郑重点头:“明白。”
不远处,杜小满站起身,咬了咬牙。
“我要一起上岗。”
她拢了拢袖口,身后小毛孩也连忙学她模样,站得直直的:“我也要帮我姐姐抓坏人!”
沈砚之看着她们,嘴角却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。
他没有说话,只转身离开。
走出几步,他翻出袖中一封早已皱起的信纸。
上头写着四个熟悉又陌生的字:
“久违了,沈三。”
落款是:琅华。
他将信纸收入怀中,目光深远地望向西山尽头那片未曾踏足的地带。
风起。
他知,局才刚刚铺开。
夕阳西坠,神农村南仓口,那面新竖起的“魂墙”在落日余晖中泛着柔和的光。
林晚烟站在梯子上,一笔一划将“丰田制·第二阶”六字书于魂墙顶端正中。她今日穿了身月青布衣,袖口挽得高高,墨迹沾上指节,却不急着擦,只一面写一面讲,声音清亮、字字清晰:
“这面墙,不是用来记仇的,也不是立威的。”
“它,是咱们神农仓的‘信墙’——写下你的名字,等于说:我信这仓,也信这一亩三分地能养命,也信村里人,肯替咱扛一扛。”
她转过头,对着围坐在仓前的二十多个村民,扫了一眼刚刚分发下去的“仓票式样”。
那是她昨夜画的草稿,一面写“投工记录”,一面写“兑换粮点”,上头还附了“信票编号”和“工时章印”的草格样式。
“从今日起,咱们先试运行‘以工抵粮’,一票一人、一劳一份。”
“你扫沟渠,我记你一票;你种新田,我记你一票;你守夜,你挑水、你制盐——都能记票。”
“丰田制第二阶,讲的就是‘以劳换信’、‘信票入仓’。”
有人小声嘀咕:“那不是跟早前的粮票一样?”
林晚烟立刻笑:“可粮票你得托人走门路才有,仓票呢?只要你肯干,不用托人也能赚。”
“这差的,可不是一点点。”
说着,她举起手中第一张打了章的仓票,朝村人展示:“这是咱神农仓第一号仓票,今后按月兑粮、按季计工——你们拿着它,就等于在仓里有了一份‘份额’。”
“它不是纸,是信任。”
人群渐渐安静了,有村妇抿嘴,有老汉轻轻点头,还有孩童抱着竹篮儿跃跃欲试。
林晚烟这才松了口气,把票递给身边的杜小满。
“来,从你开始。”
杜小满手指有些抖,却咬了咬牙,郑重地签下了名字。
魂墙前,第一个名字落下。
接着是赵满堂。
然后是豆包娘、喜子哥、挑盐的三狗、还有老瞎子吴三婶。
一个个名字,一道道承诺,像夜色里点亮的灯火,明明灭灭,却照着这一亩三分地,亮出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而在村北的竹屋中,沈砚之靠着窗台,翻着一封新近收到的信。
那封信信纸素雅,字迹娟秀,用的是江南女子的细笔。
【神农仓初定,仓魂已立,接下来……你是否,还守初心?——琅华】
他指尖微顿,望向远方仓墙高处——林晚烟的身影正随风晃动,像一面在光里飘扬的旌旗。
他眼神微暗,半晌后才低声喃喃:
“……她太亮,反叫人不忍遮。”
信纸被他缓缓收起,却并未销毁。
他知道,这封信的背后,是另一个“局”。
……
与此同时,京城之中,一场暗流亦悄然浮动。
刑部后堂,一间雅静书屋内,一名身着朱红官袍的女子正低头研墨。她眉眼温润,笑容得体,嘴角微扬,像春日新绽桃花,一眼柔顺无害。
可她手中却写着:
“三县试点之位,姜某愿受一席。原林氏之人,曾为同窗,知其性情。”
落款,姜曼之。
她抬头,将信封装入折册,微笑着吩咐婢女:
“将这封信送至户部李尚书。”
“是。”
婢女退去后,她拿起酒盏,眸光一敛,轻声笑:
“林晚烟啊……昔日你在学堂高高在上,如今这仓地草泥,也想与庙堂分庭抗礼?”
“好,我陪你试一试,看谁笑到最后。”
……
夜幕降临,神农仓外。
林晚烟坐在仓门口的木凳上,毛球趴在脚边打着呼噜,仓前魂墙上星火点点,一张张票据封在烛影里,仿佛每一笔墨痕都藏着未来的重重可能。
她望着远处那座刚整修完毕的碉堡岗楼,又低头看了一眼写满了“新仓票制”的小册子。
一字一句,全是这两日她和沈砚之、顾之骁商讨夜半而成。
可她知道,真正的考验……才刚开始。
她望向天边最后一抹霞光,轻轻喃喃:
“下一步……要守仓,也要守人心。”
毛球摇尾应声,天光尽落,仓门深闭。
而那一面魂墙下,笔迹犹新,仿佛在静静低语:
“我信你,信这仓,也信,咱还能活出条正道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