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厢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沉默。
十七名脱去沉重脚镣、换上王府粗布匠户短打的北燕战俘，或坐或卧，身上缠着府医新换的干净布条。热水和食物驱散了部分身体的寒意，但眼中的惊悸和疲惫依旧深重。秦岩的右臂被重新包扎固定，脸色苍白，却固执地守在江玥身边，缺指的手紧握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，警惕地盯着门外不时走过的王府侍卫身影。
江玥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饱经磨难的脸。这些人，曾是北燕镇北军骁勇的锐士，如今却被烙上耻辱的印记，如同惊弓之鸟般蜷缩在这方小小的院落。萧彻给了他们暂时的庇护和“匠户”的身份，但这身份如同薄冰，随时可能碎裂。
“将军…”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、名叫石头的战俘挣扎着坐直身体，声音嘶哑，“我们…真的能信那个南梁王爷吗？他会不会…过河拆桥？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玥身上，充满了依赖与迷茫。
江玥走到窗前，推开一条缝隙。院外，两名气息沉凝的王府侍卫如同雕塑般伫立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。这既是保护，也是监视。
“信？”江玥的声音很轻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“在这南梁的深宅里，信字最不值钱。我们信的，是手里能握住的东西。”她转过身，目光如寒星般扫过众人，“力量！只有我们重新握紧刀枪，找回在北境雪原上厮杀的力量，才配谈信与不信！王爷要的是火器，要的是肃清朝堂的刀。我们，就要做那把最锋利、最趁手的刀！让他舍不得丢，也不敢丢！”
她的话语如同一簇火苗，点燃了战俘们死寂的眼眸。石头猛地攥紧了拳头，骨节发白。其他人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。
“秦岩。”江玥看向身侧。
“在！”秦岩立刻回应。
“从今天起，你负责他们的恢复和基础操练。地方有限，先练筋骨，练反应，练配合。”江玥的声音斩钉截铁，“王爷给了我们‘匠户’之名，我们就要让他看到‘匠户’的价值！记住，我们不是囚徒，我们是蛰伏的刀！”
“是！”秦岩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，缺指的手紧紧握着柴刀柄。
就在这时，苑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。堵在月门处的王府侍卫无声地让开一条通道。
玄清道长走了进来。他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红晕，宽大的道袍袖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硝烟气味。他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，看向江玥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一丝…灼热。
“江将军，”玄清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微颤，“成了！成了！按您给的方子和提纯之法，九次淋洗，反复筛制…贫道试制出的那一小份，威力…威力远超贫道平生所炼任何火药！王爷命贫道将此物，交给将军！”他郑重地打开紫檀木盒。
盒内，铺着柔软的黑色绒布。上面静静躺着三根约半尺长的竹筒。竹筒两端以蜡密封，筒身刻着几道简洁的防滑凹槽，入手微沉，带着一种内敛的危险气息。
“此乃‘惊雷引’。”玄清介绍道，“内填精纯火药，引信已做防潮处理。将军只需拔掉尾部蜡封，点燃引信投掷即可。威力…足以炸裂三尺厚的青石！”他的语气充满了对造物的惊叹。
江玥拿起一根“惊雷引”，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。萧彻的效率比她预想的更快！这既是兑现承诺，更是一次无声的催促和试探——配方已交，你的价值，该展现了！
“王爷还有何吩咐？”江玥将竹筒放回盒中，平静问道。
玄清收敛了些许激动，压低声音：“王爷请将军移步书房。”
摄政王书房弥漫着清冷的松墨香，与西厢的药味和硝烟味截然不同。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，摊开着一张详尽的京都城防舆图。萧彻负手立于窗前，月白的道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孤峭，仿佛与窗外的沉沉暮色融为一体。听到脚步声，他并未回头。
“王爷。”江玥走进书房，身后跟着捧着紫檀木盒的玄清。
萧彻缓缓转身，目光掠过玄清手中的木盒，最终落在江玥脸上。他的眼神沉静无波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。
“东西可还趁手？”他问。
“威力惊人。”江玥直言。
“好。”萧彻没有废话，走到书案前，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位置——城西，漕河入海口，黑礁崖。
“据你提供的线报，柳家与西狄人的下一次大宗交易，就在今夜子时，黑礁崖下废弃的引航灯塔。”萧彻的声音冰冷清晰，“交易物，除了一批精铁兵刃，最重要的是…三张由西狄宫廷匠作大师绘制、改良自北燕旧式的…重型床弩图纸！”
床弩图纸！
江玥心头剧震！这绝对是足以改变局部战场格局的战略级武器！柳家竟敢走私此物！
“柳家负责押运的，是柳如眉的堂兄，柳福。此人掌管柳家所有见不得光的私运渠道，心狠手辣，疑心极重。”萧彻继续道，“西狄方面，来的是慕容泽的心腹副将，拓跋野。慕容泽被货栈大火浓烟呛伤，至今昏迷未醒，此次交易由其副手代行。”
他抬起眼，目光锐利如鹰隼，紧紧锁住江玥：“本王要那三张图纸！一张都不能少！柳福和拓跋野，能活捉则活捉，不能，则就地格杀！交易物，能毁则毁！”命令简洁而残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。
“王爷要我去？”江玥迎上他的目光。
“你熟悉北燕军械，图纸真假，瞒不过你的眼。玄清调配的‘惊雷引’，你也最懂如何发挥其威力。”萧彻的理由无懈可击，但江玥知道，这更是一次对她能力、对她忠诚的终极考验！是合作真正开始的投名状！
“黑礁崖地形险峻，崖下礁石密布，大船难近。交易必用小船驳运。柳家为防意外，沿途必有暗哨。强攻，动静太大，易惊走目标。”萧彻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几条隐秘的水道和礁石群，“本王会调派一队精锐水鬼，由你指挥，乘快舟从‘鬼见愁’水道潜入，直插灯塔下方礁石区。你带人上岸，潜入灯塔，伺机夺取图纸，制造混乱。水鬼负责清理外围暗哨，封锁海面退路。‘惊雷引’，便是你制造混乱、阻断追兵的利器。”
计划周密，分工明确。将最危险、最核心的任务交给了江玥。
“何时出发？”江玥没有任何犹豫。图纸必须拿到！这不仅关乎萧彻的肃清，更关乎未来北燕复国军可能面对的威胁！
“即刻。”萧彻看了一眼角落的铜壶滴漏，“玄清会带你去换装，装备自会备齐。一个时辰后，鬼见愁水道口会合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深沉地看着江玥，“记住，图纸第一。若事有不谐…优先毁图！”
“明白。”江玥点头。
“还有，”萧彻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，“小心柳福身边那个…永远低着头、从不说话的哑奴。他叫老贺，是柳家从北境矿坑带回来的，跟了柳福十几年。此人…不简单。”
哑奴老贺？江玥将这个信息记下。
玄清立刻上前引路。江玥转身欲行。
“江玥。”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江玥停步。
萧彻的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影上，缓缓道：“此役若成，你的‘匠户护卫’，本王许你扩至五十人，由秦岩统领。王府武库，准你调用部分甲胄器械训练。”他抛出了新的、更诱人的饵。“若败…”后面的话没有说，但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。
饵与钩，从来都是一体两面。
“王爷静候佳音便是。”江玥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带着北境风雪般的冷冽与自信。她不再停留，大步流星地跟着玄清离开了书房。
书房内重归寂静。萧彻走到书案前，看着舆图上黑礁崖那个刺目的标记。暮色透过窗棂，将他半边身影染上浓重的暗色。
“王爷，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从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响起。一个穿着灰扑扑仆役服饰、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人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，正是之前在地窖外观察过的暗卫之一，“是否要属下带人暗中策应？黑礁崖险地，恐有变数。”
“不必。”萧彻的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，声音冷硬，“本王要看的，是她这把刀，究竟有多快，多利。是好刀，还是废铁，此役便知分晓。”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代表废弃灯塔的那个小点，眼中翻涌着深沉莫测的风暴。
“让水鬼听令行事，封锁要道即可。其余…看她自己。”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那个哑奴老贺…盯紧点。若他异动…杀。”
“遵命。”暗卫身影一晃，再次无声地融入阴影之中。
窗外，暮色四合，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，缓缓笼罩了京都。一场围绕着致命图纸、在惊涛暗礁间展开的猎杀，即将拉开血腥的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