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坊选址在王府最北端,背靠一段废弃的旧城墙。选址时,萧彻只对玄清道长说了一句:“炸塌了,正好修段新的。”此刻,这片被高墙深院隔绝的区域,弥漫着刺鼻的硝石硫磺气味,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。
江玥踏入工坊时,扑面而来的烟尘让她微微蹙眉。巨大的石碾正被几头蒙眼健牛拖着,在石槽里发出沉闷的轰隆声,反复碾压着浅黄色的硝石矿。另一边,几名赤膊的精壮汉子,正用特制的细密铜筛,仔细筛分着碾碎的硫磺粉末。空气干燥得令人喉咙发痒,每一粒粉尘都仿佛带着火星。
玄清道长正指挥着几个学徒,将初步混合的硝、硫、炭粉末小心地倒入一个巨大的木盆中,准备进行第一次拌和。他看见江玥,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饿狼看见了鲜肉,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,手中还抓着一把混合粉末:“王妃!您来得正好!按方子配的,您看看这成色可对?还有这拌和,是顺时针三圈再逆时针三圈,力道均匀,贫道没说错吧?”
他脸上沾着黑灰,道袍下摆被药粉染得五颜六色,全然没了仙风道骨的模样,只有近乎狂热的专注。
江玥接过他递来的粉末,指尖捻了捻,又凑近鼻端嗅了嗅。硝石的刺鼻、硫磺的酸涩、木炭的焦味混杂在一起。“硝石颗粒还是粗了些,影响爆速。碾磨时,加少量豆油润滑,再筛一次。”她声音清冷,目光扫过拌和的木盆,“拌和方向没错,但动作太慢,摩擦生热,易出火星。换竹耙,动作要快,要轻。”
“豆油?竹耙?”玄清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,拍着大腿,“妙啊!贫道怎么就没想到!快!按王妃说的做!”他立刻转头对着学徒吼起来,唾沫星子横飞。
秦岩默默跟在江玥身后,缺指的右手按在腰间暗藏的匕首柄上,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工坊内每一个角落。他的伤臂用布带吊着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锐利如初。几名同样换上王府护卫服色、脸上刺青被特意用头巾或药膏遮掩的北燕战俘,分散在工坊外围,看似警戒,实则目光不时焦灼地望向工坊深处——那里,他们的兄弟正在碾磨硫磺,汗流浃背。
“萧兄!你这王府深处,竟藏着如此热闹的所在?也不提前知会小弟一声,好让小弟开开眼界!”
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,打破了工坊内紧张有序的节奏。
众人循声望去。只见一个身着宝蓝织金锦袍、头戴白玉小冠的年轻贵公子,摇着一柄洒金折扇,在一名王府管事的引领下,施施然踱了进来。他面容俊朗,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散漫,正是萧彻的堂兄,南梁大司农萧垣之子,萧景明。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目光沉凝、气息内敛的随从,显然是高手。
玄清道长脸色微变,下意识想用身体挡住身后拌和的木盆。
萧景明却仿佛没看见那些危险的粉末,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巨大的石碾、忙碌的工匠,最后落在江玥身上,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。他“啪”地合上折扇,对着江玥微微一揖,笑容可掬:“这位想必就是新入府的嫂嫂了?小弟萧景明,见过嫂嫂。嫂嫂果然如传闻中一般,气质非凡。”他话语轻浮,眼神却带着审视。
江玥神色淡漠,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:“萧公子。”她心中警惕顿生。萧景明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火药工坊初具规模时出现,绝非偶然。
“景明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这腌臜地方来了?”萧彻的声音从工坊深处传来。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,袖口紧束,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石臼旁,亲自用一柄沉重的石杵捣着什么东西。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,滴入石臼中,动作沉稳有力,带着一种与炼丹求仙截然不同的刚猛气息。
萧景明目光在萧彻身上顿了顿,随即又展开折扇,笑得一派轻松:“叔父(指萧彻之父)寿辰将至,父亲命我来给王叔送几样稀罕的海外贡品,顺道探望王叔。”他踱步到萧彻身边,探头看向石臼,里面是捣碎的深褐色块状物,“王叔这是在…捣药?这气味…可真是提神醒脑。”
“一点炼丹的材料罢了。”萧彻停下动作,将石杵递给旁边的工匠,拿起布巾擦了擦手,动作自然,“玄清新得了张古方,正试着配些新丹。”他看向萧景明,语气平淡,“东西送到了,心意我领了。工坊烟尘大,气味冲,景明身子金贵,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
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。
萧景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,随即又恢复如常,仿佛没听懂:“王叔说哪里话。小弟虽不才,却也仰慕丹道玄妙。这工坊气象万千,倒是比府里那些花花草草有趣得多。”他目光一转,再次落到江玥身上,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,“对了嫂嫂,听闻嫂嫂在北境长大,想必骑射功夫了得?小弟府中新得了几匹西域烈马,性子野得很,改日嫂嫂若有闲暇,不妨过府指点一二?”
他这是在试探!试探江玥的底细,更是在试探萧彻的底线!
江玥还未开口,萧彻已冷冷截断:“你嫂嫂身子弱,经不起颠簸。烈马性子野,还是让驯马师去管束为好,免得伤了自己。”他向前一步,无形中隔开了萧景明看向江玥的视线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“景明,回吧。”
气氛陡然变得凝滞。萧景明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淡去,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着,目光在萧彻和江玥之间逡巡,最后落在工坊深处那些忙碌的身影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。
“既如此,小弟就不打扰王叔和嫂嫂的雅兴了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目光扫过玄清道长和他身后那盆混合粉末,“这‘新丹’…想必威力不小。王叔,炼丹虽好,可也需小心火烛啊。”他意味深长地说完,带着两名随从,转身摇着扇子离去。
直到萧景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工坊门外,那股无形的压力才稍稍散去。玄清道长长长吁了口气,后背已被冷汗浸透。
“王爷,他…”玄清担忧地看向萧彻。
“无妨。”萧彻打断他,目光幽深,“跳梁小丑而已。加紧准备,今日试爆。”他转向江玥,“按你之法,硝石提纯已过六次,硫磺木炭也已备好。配比由你亲自把关。”
江玥点头。萧景明的出现,如同阴云投下,让她心中紧迫感更甚。必须尽快拿出成果,才有立足的资本!
在江玥的亲自监督下,玄清道长带着最信任的几名工匠,屏息凝神,严格按照九次提纯后的硝石粉末、反复水漂的硫磺细粉以及闷烧碾细的柳木炭粉,以七、二、一有半的比例,用干燥的竹耙快速轻柔地混合均匀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。
混合好的粉末被小心地装入一个特制的厚壁陶罐中,压实。一根用浸透火油的棉线缠绕药粉制成的引信,从罐口预留的小孔插入。整个陶罐被深埋进工坊后方荒地预先挖好的深坑里,覆上厚土,只留引信在外。
所有人都退到了数十步开外的掩体之后。玄清道长亲自持着火把,手却微微发抖。萧彻站在江玥身侧,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的埋药点。秦岩和几名北燕战俘护卫,则紧张地护卫在江玥身后,眼神复杂地望着那根即将点燃命运引线的棉绳。
“点!”萧彻沉声下令。
玄清道长一咬牙,火把凑近引信!
嗤——!
引信瞬间被点燃,冒着白烟,急速地燃烧起来,如同一条扭动的火蛇,飞快地钻入地下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
一秒…两秒…三秒…
预想中的惊天巨响并未到来!
只有引信燃烧的嗤嗤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,最后,那声音也彻底消失在地底深处。
哑火!
玄清道长脸色煞白,猛地看向江玥:“王妃!这…”
江玥眉头紧锁,快步走向埋药点。萧彻紧随其后。工匠们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
“挖开!”江玥命令道。
土坑很快被挖开,陶罐被小心翼翼地取出。罐体完好无损。玄清道长颤抖着打开罐口,里面混合均匀的黑火药粉末静静躺着,引信只烧进去一小截就熄灭了。
“怎么会…”玄清道长几乎要哭出来,捧着陶罐的手抖得厉害,“贫道…贫道完全是按照王妃的方子…”
“引信药粉配比不对。”江玥蹲下身,捻起一点罐口残留的引信燃烧后的灰烬,又捏了一撮罐内的主火药粉末,放在鼻尖仔细嗅闻对比,“你用的引信药粉,硝石纯度不够,燃速过慢,深入土中后氧气不足,无法引燃主药。”
玄清道长如遭雷击,呆立当场。
“重新配引信药粉,硝石提纯至少七次,硫磺加倍。”江玥站起身,声音冷静得可怕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现在。”
在江玥的亲自调配和指挥下,新的引信药粉很快制成。这一次,引信被点燃后,燃烧速度明显快了许多,发出嘶嘶的尖啸,白烟滚滚,瞬间没入土中!
众人再次退到掩体后,心弦绷紧。
轰——!!!
一声沉闷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猛然炸响!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鸣!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!掩体后的众人被气浪推得站立不稳!
只见埋药点上方的厚土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掀开!浑浊的烟尘如同怒龙般冲天而起,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云!碎石、泥土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溅射,噼里啪啦砸在掩体和远处的墙壁上!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味席卷而来,呛得人连连咳嗽!
烟尘缓缓散去。原本的深坑已然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近丈、深达数尺的焦黑大坑!坑壁的泥土被高温灼烧得板结发亮,边缘还冒着缕缕青烟!刺鼻的硫磺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,经久不散。
死寂。
工坊内外,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威力震撼得说不出话来。玄清道长张着嘴,看着那巨大的焦坑,如同痴傻。那些碾磨硫磺的北燕战俘,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望着那大坑,眼中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。
秦岩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,看向江玥的背影,目光灼灼。
萧彻站在江玥身侧,目光从那焦黑的深坑缓缓移开,落在江玥被烟尘微微沾染、却依旧挺直的侧脸上。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轮廓,那双眼睛,映着尚未散尽的硝烟,明亮得惊人。
他沉默片刻,低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:
“玄清。”
“在…在!王爷!”玄清如梦初醒,声音发颤。
“今日所见,工坊所闻,凡有半字泄露…”萧彻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包括那些北燕战俘,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,“诛九族。”
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江玥脸上,声音低沉,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:
“江将军,这‘火雷’,该有个名字了。”